小东的画书-1
在襁褓之中,不哭也不闹。哥哥命我退后一步,好腾出地方来向我们的爸爸鞠躬——否则我们的脑袋就会碰着爸爸的身体或在担架上磕破了。
“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哥哥喊着口令。我随之弯下腰去,但幅度有限。向死者鞠躬我这还是第一次(面对大人物的遗像除外),还得好好学习,重要的是需要克服心里某种别扭的东西。
爸爸被重新盖上了,哥哥照原样打了一个结。随后我们出来了,来到阳光里。
田大重被换进去,他向爸爸的遗体告别。
爸爸的面容是很耐看的,因为他从来都不是一个胖子。他向来很瘦,颚部突出,颧骨高耸。爸爸的消瘦是因为生病,并非酒色所致。他的神情中毫无颓唐迷茫之色,有的只是苦难。肝癌晚期,他看上去已很苍老,比实际年纪至少大了二十岁(爸爸死于四十九岁)。大家开玩笑说妈妈看起来就像他的女儿。他们的意图显然不是针对爸爸不正常的衰老的,而是在恭维妈妈年轻。但实际上爸爸和妈妈相差只有一岁。
爸爸虽衰老瘦弱,远看就像一个骷髅,但他的脸上从没有眼袋、老人斑,顶上更是没有一丝白发。爸爸的脸上当然有皱纹,但不是细密浅显的那种。爸爸的皱纹不多,但极深,就像雕刻出来的那样坚定不移,绝不暧昧。尤其是他眉心的那道竖纹,如此深刻,常年不解。爸爸的模样不是忧愁软弱的,而是绝顶的愤怒、沉重和敏感。
田大重曾长时间地凝视爸爸的遗容。在爸爸去世前一个月,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也久久地端详着爸爸。她就是外公的妹妹,我们的姑奶奶。
姑奶奶是一个基督徒。她本人的生活历经不幸,但善良和平的心性始终不变。
解放后我们两家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我们是革命之家,是新社会的中坚和领导阶级,至少当家人是这样的。爸爸是中共党员、专业作家,他有义务带领自己的家庭追随社会的进步。姑奶奶一家则常年处于社会底层,某种程度上说就是社会革命的对象。这样的两家人在长期的生活中难能可贵地一直保持来往。爸爸住院期间,经主治医生特许可适当配合中医治疗。妈妈拿了爸爸的病例去中草药医院开方抓药,因姑奶奶家靠得近,煎熬中药的事就由她代理了。姑奶奶每日两次为爸爸煎药,而后从瓦罐内泌出,过马路送往医院。爸爸喝药的时候她就远远地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她的耐心无以伦比,直到看见爸爸将最后一口汤药喝完。
那时候来看望爸爸的人很多。爸爸靠在床头和他们说话。争论。那些来看望爸爸的人一定注意到了有一个老太太,总是默默地坐在一边满怀忧虑地看着爸爸。她的面容是善良而苦愁的,笑意中夹杂了一丝辛酸。她端详着爸爸,很久很久。不难想象姑奶奶曾向她的神为爸爸祈告。当然这些并不为爸爸所知。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从不相信上帝,甚至与他(上帝)为敌,此刻正向虚无的深渊急速滑去。姑奶奶从无那样的奢望,在爸爸最虚弱的时刻改变他的信仰,把去“见马克思”的路途偷换成接受上帝的审判。她只是为爸爸祈祷,长久地、耐心地、无条件地,直到爸爸死后。我完全相信虔诚的姑奶奶会这样做。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姑奶奶在世的日子里,我们家一旦有事她总会前来帮忙。
她所做的不光是祈祷和说教,甚至她从来都没有那样明确地做过。她做的事再实际不过,为我们家帮的忙再实际不过。带孩子、做饭、处理丧事。据说哥哥和我出生时姑奶奶都来帮着料理。我们家的生与死总有她的出现。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注意到姑奶奶是基督徒这样一个事实。我开始学习基督的教诲恐怕和这也不无关系。在我理解的信徒生活中当然也包括了姑奶奶的形象。可我是一个革命者的儿子,血管里流淌着爸爸的血,他的愤怒、绝望和死亡是不容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