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殿外东南方向,那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爆发力:张良匿踪,韩信狂言,彭越聚啸,张耳谤议……这些,也是天灾吗不!这是寡人强行扭转乾坤,用铁血浇灌出的……新的荆棘!它们生于寡人缔造的秩序之隙,长于黔首被役法压弯的脊梁之上!
扶苏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清醒:寡人以为,握住了九鼎,便握住了天命。以为碾碎了旧时代的骸骨,便能终结历史的轮回。却忘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蒙恬脸上,也落在那卷象征帝国基石的《秦律新章》上,这鼎,终究是人铸的。这律法,终究要人去背负。人心……永不餍足,亦永难禁锢。寡人今日能压服张耳韩信,明日又会有新的‘张良’‘彭越’从这沉重的秩序缝隙中钻出。生生不息,如野草燎原。
蒙恬捧着奏报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笼罩全身。新帝的话语,剥开了所有铁血功业的外衣,直指那冰冷而残酷的本质——绝对的权力,带来的是绝对的疲惫,以及……永恒的对抗。他试图开口,却发现任何劝慰在如此洞彻的清醒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传旨。扶苏的声音恢复了平静,那平静却比方才的爆发更令人心悸,如同风暴过后的死寂深渊,南山塌方罹难役夫,依军功阵亡例厚恤。伤者,遣归原籍,官府赡养终身。
三水渠、定鼎台二役……暂缓。
最后三个字,如同重锤落下,敲碎了殿内凝固的空气。
蒙恬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暂缓!这耗费无数钱粮、征发三十万民力、象征新帝无上权威的浩大工程,竟要……暂缓!
着少府章邯、治粟内史郑国,即刻核算已耗钱粮、工程进度。所有役夫,就地遣散归籍!所欠工值,折算粮帛,由各郡县官府于今岁赋税中扣除返还!
凡因二役误农致困者,所贷粮种耕牛……免息。
免息二字出口,蒙恬只觉得呼吸一窒!这几乎是在否定新帝之前那冷酷高效的三成息国策!是在向巨大的民力消耗低头!
陛下!此二役关乎……蒙恬急切开口。
关乎寡人的脸面关乎那所谓的‘万世不移’的象征扶苏再次打断他,声音冰冷如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蒙恬,脸面能当饭吃吗那九十九丈的石台,真能镇住人心底的魑魅魍魉吗若不能,它便只是一堆耗费民脂民膏的石头!
他缓缓走下御阶,脚步落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走到蒙恬面前,目光穿透这位肱骨重臣的眼底,仿佛要看清他灵魂深处的震撼与不解。
寡人错了。扶苏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敲打在蒙恬的心上,错在以为,靠铁血与巨石,便能一劳永逸地‘定鼎’。这鼎……他的目光投向殿外,投向那片正在缓慢消散的、因工程暂缓而可能短暂松一口气的帝国疆土,最终落回蒙恬手中的奏报上,那上面仿佛还沾着南山役夫未冷的血。
终究要靠活着的人,用他们的脊梁,一日日、一年年地去扛。
传旨吧。
蒙恬深深躬下身,脊背弯成一个沉重的弧度,手中的奏报仿佛重逾千钧:臣……遵旨!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扶苏并未回到御座,而是再次走向那巨大的疆域图。他蹲下身,指尖拂过那条刚刚被叫停的三水渠的墨线,拂过那座被阴影笼罩的定鼎台标记,拂过关东、中原、楚地、燕北……拂过那些密报上跳动的名字。
灯火将他孤独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地图上,巨大而沉默。
殿角的铜漏,水滴声依旧。
滴答。
滴答。
时间在权力的孤峰上,无声流淌。帝国的巨轮,在碾过一道过于峻急的陡坡后,终于发出沉重的、带着金属疲劳的呻吟,缓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