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厚厚的、黏腻的黑色油泥。
劳驾,找点煤油和棉纱来。他简洁地吩咐旁边看呆了的侍应生。侍应生如梦初醒,慌忙跑去。
沈书怡的父亲沈其昌站在几步之外,脸色已经沉了下来。女儿当众摆弄机器已是出格,如今又和一个穿着寒酸、来历不明、甚至手臂带着可疑伤痕的男人凑在一起,这简直是对沈家门楣的亵渎。他重重地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浓浓的嫌恶:书怡,回来!成何体统!这粗鄙的活计自有下人去做,你一个大家小姐,怎可沾染这等污秽他严厉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背影,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还有你,这位先生,此地是募捐晚宴,不是修理铺子,请自重身份!
那男人正用棉纱蘸了侍应生匆匆取来的煤油,用力擦拭着风扇扇叶上的油泥。听到沈其昌的呵斥,他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背脊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流畅。他没有回头,仿佛那严厉的斥责只是掠过耳边的微风。几缕汗湿的黑发垂落在他宽阔的前额,他抬手随意地用手肘蹭了一下,在额角留下一道淡淡的油污痕迹。
他专注于清理那些顽固的油垢,直到扇叶重新显出金属本色,才小心地装回风扇罩。接着,他拿起尖嘴钳,精准而迅速地调整好那组接反的线圈。最后,他握住启动手柄,手臂肌肉贲张,猛地一拉——
突突突——嗡……
一阵有力的启动声后,恼人的嗡嗡噪音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发电机平稳而强劲的运转声。整个大厅的光线似乎都骤然一亮,变得更加璀璨夺目,连角落里原本有些黯淡的壁灯也重新焕发出光彩。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也迅速散去。
围观的宾客中,有人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人低声赞叹,更多的人则是将目光在沈书怡和那个修好机器的男人之间来回逡巡,带着探究与好奇。
男人这才直起身,放下卷起的袖口,遮住了那道刺目的疤痕。他拿起工具箱里一块相对干净的棉纱,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的油污,指节粗大,掌心似乎也有厚茧。他抬起头,目光直接迎向站在一旁的沈书怡。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方才的锐利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甚至带着点玩味的探究。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很淡,却奇异地冲淡了他眉宇间那份近乎冷硬的刚毅,露出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略带锋芒的朝气。他朝沈书怡扬了扬手中那块沾满油污的棉纱,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到她耳中:
沈小姐对实业救国,也有兴趣
语调随意,像是在谈论天气,但那实业救国四个字,却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沈书怡心头猛地一跳。这问题来得如此突兀,又如此精准地戳中了她归国以来深藏心底的某种热望。她看着眼前这张被汗水浸湿、沾着油污却依旧棱角分明的脸,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人心。他手臂上那道疤痕的阴影,父亲方才那番刻薄的话语,此刻都在这目光下变得模糊。
她正要开口,父亲沈其昌已带着一股压抑的怒气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冷硬的身躯像一堵墙,彻底隔开了沈书怡和陈铮之间的视线。他阴沉着脸,目光如炬,严厉地盯在沈书怡脸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书怡!我的话你没听见立刻回我身边去!少跟这些不知所谓、身份不明的人纠缠!
每一个字都浸透了世家门第的傲慢和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随即,他锐利如刀的目光转向陈铮,毫不掩饰其中的审视与鄙夷,语气更是冷硬如铁:这位先生,机器既已修好,你的任务便完成了。酬劳自会有人结算给你。此地非你久留之所,请便吧!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旁边侍立的管家,姿态俨然在驱赶一个误入华堂的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