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二章
处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上:因为她富有,骄傲,聪明,她已经冷漠地看透了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另一方面,她年轻,空白,一切还没有开始,特别容易陷入童话般的遐想。
现实的故事她几乎都不满意,她所见到大学生或社会上的男人们,都让她读出那种从小就熟悉的目光:围拢她,追踪她,小心翼翼地讨好她,又怯怯懦懦地不敢正视她。也有男人有声有色地出现了,也曾有过拥抱和亲吻,在情欲的诱使下,她也曾有过冲动,然而,她从未深入下去,她不想就这样乏味无聊的开花结果。
到了二十二岁的年龄,她因为美丽和富有,已经经历了一切,又轻视了一切。当然,她远未失去遐想,在一种看来游手好闲的快乐中,她朦朦胧胧地期待着,她在等待着她的故事。
当高大英俊的堂哥沈夏来到身边对她百般奉承时,她心中只有一丝宽容的好笑。这里没有故事,或者说,只有一个一眼能够望穿的故事。一眼望到底的故事,就不会成为故事。
她从学建筑出身的父亲那里知道,巧夺天工的中国古代园林建筑能够在有限的空间构造出一个观赏不尽的世界,从一进门的屏风、假山开始,这些设置就杜绝了一览无遗,就连里的大观园也是如此。在二十二岁的这个年龄,她才懂得是一部真正经得住阅读的书,因为它永远不可能一览无遗。父亲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再金碧辉煌的建筑如果一览无遗,就是最无聊的建筑。”父亲还把它引伸为一句人生格言:“一个人如果被你一览无遗,也是没有趣味的。”沈丽现在深深领会了这一点。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或是任何其他人,还都不知道她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很多故事。而那些故事无论有过多么诱人的开头,很快便以一览无遗而结束。自己太聪明了,太优越了。她常常想,自己的一生要不就是最出色的,要不就是最无聊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经常在她淡淡微笑时浮现出来。
这时,她就止不住又想去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种翻天覆地的社会动荡,隐含着深不可测的刺激力。下雨的时候可以穿着雨衣去,冬天可以戴上帽子、口罩去,但在晴朗的夏日就会有诸多不便。她知道自己的漂亮引人注目,她并不愿意给自己也给父亲带来什么麻烦。莫非女扮男装是合适的做法吗?想到这里,她很好玩地微笑了,那天冒雨陪父亲看大字报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北清大学校园内,道路两旁一望不到头的大字报席篷上架着遮雨的人字形篷顶,瓢泼的大雨使篷顶纷纷挂下了水帘。隔着水帘看大字报,一步一步走过去,大字报相夹的道路上依然有时疏时密的人们在冒雨看大字报,你会觉得社会生活非常稠密。因为雨雾朦胧和人群蠕动,你根本无法将原本可以一目了然的景物看清。飘飘渺渺中,雨丝打在脸上,让你觉出周围的大字报与人群组成了一个浩瀚不见底的世界。
她禁不住想,自己的故事在哪儿呢?
这一天,沈丽家里要来一大堆客人,这些客人绝大部分是母亲娘家的亲戚。团聚的缘由非常简单──今天是沈昊的生日。下午三四点钟家中就开始热闹,三层小洋楼上下洋溢着喜气。第一拨客人是三舅,一个身材高高的老工程师,一脸温和的微笑使得一头银发熠熠生辉。三舅妈和三舅长得有点像,从她喜眉喜眼的脸上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漂亮。跟着来的是两个儿子三个女儿,一伙说说笑笑地一进来,一楼的客厅里立时就热闹起来。沈丽的母亲杜蓉是上海人,上海的亲戚一到,空间就密布着上海人特有的稠密话语。杜蓉出身于绍兴的大户人家,兄弟姐妹十人,她是老四,在姊妹中排行第二,所以,兄弟姐妹中比她长者称她二妹,比她小者称她二姐。
杜蓉照例在厨房主事,客人到了,先露一下面,笑呵呵地拉拉手,让大家各自得到宾至如归的好感觉。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