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40天后父亲康复出院,他把那瓶茅台酒又拿到了餐桌上,用手指玩弄着酒瓶盖,自言自语,说只有大病一场的人才知道生命的可贵,区区一瓶酒还舍不得喝,我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碧雪,我可真的喝啦。碧雪是我母亲的名字。母亲说你想喝就喝,关我什么事?母亲对这瓶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少让父亲有些伤心。父亲捏着瓶盖的手突然散开,说我的病刚好,是不是不宜喝酒?母亲说不知道。父亲说酒对咽喉有刺激,我还是不喝为好。父亲把酒又放回箱子。我看见父亲当时不停地咂嘴巴,不停地吞食口水。
197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母亲已经做好饭菜,我们全家人都在等待父亲归来。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按时作息的人,很少让我们这样饿着肚子等他。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我们围坐餐桌先吃,吃得肚子快饱的时候,天已经全黑,父亲骑着他那辆破单车回来了。父亲一踏进门就嚷着要喝酒,我们全都感到莫名其妙。
父亲打开箱子,取出那瓶他几次想喝而又未喝成的茅台,准备开怀畅饮。我敢肯定那一瞬间,父亲的每个细胞都活跃到了极点,他的喉咙他的食道他的胃都已经张开双臂,进入倒计时状态,期待茅台的到来。但是细胞呀喉咙呀食道呀胃呀,它们仅仅是做了一场梦,父亲手里的酒瓶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母亲质问父亲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喝酒?这个时候你高兴吗?你为什么高兴?你不是说等到最高兴的时候才喝这酒吗?我今天被厂里扣了奖金,你还想喝酒!
母亲因为上班时打了一个盹,没有及时接好织布机上的断线,所以被扣发了一个月的奖金。母亲每天要在近十台机子间走来走去,实在是太困了,就一边走一边打盹,多年来她已练成了这套打盹的本领。厂领导对我母亲说,因为你的一个打盹,吹了一桩生意,外商说我们的断线太多,所以不再买我们棉纺织厂的布匹。厂领导还说我一看那些线头,就知道是你何碧雪弄的,那些线头上简直就写着你何碧雪的名字。试想一想,正处在如此状况下的母亲,怎么会让我父亲喝酒?
母亲跟父亲僵持片刻后,做出适当让步,说你要喝也可以,但必须说出喝这瓶酒的理由,你心须说出一个让大家都高兴的理由。父亲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母亲说是不是升官了?父亲摇头。母亲说是不是提工资了?父亲又摇头。母亲说除了这两样,还有什么值得你高兴?父亲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还不行吗?母亲说不行,你非得说出一个原因不可,你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了?父亲一拍大腿,从地上跳起来,说冤枉呀冤枉,这酒我永远不喝了。母亲说不喝了好。母亲把那瓶茅台锁进木箱里。
那瓶茅台就这样躲在木箱里人不知,鬼不觉,父亲到死也没有再动过喝那瓶茅台的念头,他也从不打开那只箱子。你肯定没见过那只木箱,那是装炸药的木箱……听到这里,刘小奇突然把他面前的茶杯碰翻了,那些茶叶洒在茶几上和他的拖鞋上。他问我真有这么一瓶茅台?我说有。他抬起沾满茶叶的脚背,在沙发上擦了一阵,然后用手拍一下我的后背,说走,现在我就去你家喝这瓶酒。
刘小奇穿着他那双沾满茶叶的拖鞋摇进我家,声音比他的身体先期到达。他说酒呢酒呢,快拿酒来。他的拖鞋好像存心不让他喝酒,在地板上滑了一下,他的身体向前倾斜大约三十度,他的双臂自觉地张开,平衡他风雨飘摇的身体。只一瞬间,他便稳住阵脚,身体弹回到本来的位置,垂直于地面。我领着他垂直的身体走进我父母曾经作过爱、曾经播种过我们的房间,指着那一只炸药箱说酒就锁在里面,但我没有钥匙,爸爸带走了一把,妈妈带走了一把,他们没有把钥匙交给我们。刘小奇大手一挥说,这好办,有锤子吗?我说有。他说拿锤子来。
我找出一把锤子递给他,他举起锤子砸木箱上的锁头。不管他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