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3)
在我上学、牛红梅上班的时候,牛青松就站在家门口打煤球,通红的太阳照着他一丝不挂的头顶。他的十根手指交替擦汗,黑色的煤渣涂满他的脸。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把脸上的煤渣洗掉,以此向我们标榜他在艰苦地劳动。他的嗓门在劳动中渐渐洪亮,他用洪亮的嗓门说我打了一阳台的煤球,差不多够我们烧半年时间。牛红梅说煤球暂时不用打了,你能不能干点别的?牛青松张开黑不溜秋的嘴巴,露出白色的牙齿,像马一样鸣叫干什么?我还能干什么?
第二天,牛青松从商店买回两桶油漆。那是两桶质地优良的油漆。他翻箱倒柜,立志要把所有的家具油成绿色。这样,与母亲有关的旧衣服和乳罩被倒腾出来,码在我们的床上。与父亲紧密联系的裤衩(还有破洞的裤衩),以及书籍、笔记本也被牛青松统统地掏出来,堆放在客厅里。牛青松穿行于这些杂物之间,或蹲或站,油漆沾满他的鼻梁、双手和脚板。他没有办法把沾在皮肤上的油漆洗掉,只好挂着那些绿色的油漆睡觉、穿衣、步行和上厕所。阳光暗淡的下午,他看上去像一位十足的小丑。
当我们的家庭快要变成绿色的海洋时,一本存折从父亲的书籍里滑落出来。牛青松站在气味浓烈的油漆中间,用十根绿色的手指捧着那本红色的存折窸窸窣窣地颤抖。三千元,三千元啦!他像一位摇滚歌手用尽气力唱道。
按照当时的物价,三千元可以买一辆很好的摩托车,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丰衣足食两年,可以旅游大半个中国,可以为牛青松讨到一位漂亮的妻子,可以购买彩电,可以装修房屋。但是牛红梅的计划打破了我们的美梦。牛红梅向我们建议,把这笔钱寄给正在南京大学中文系学习的杨春光。
牛红梅的建议遭到了我的强烈反对。我说杨春光不缺钱花,他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一坏就有钱。你是想让杨春光变坏吗?牛红梅说如果杨春光有三千元钱,他会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他有了好工作,将来你们也会有好工作。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说他有这3000元钱,可以分配到组织部、人事厅这样的部门吗?牛红梅说能。我说如果能,我同意把三千元全部捐给姐夫,就当是捐给灾区了,就当这笔钱从来没有过。范仲淹教导我们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听我这么一说,牛红梅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激动得简直没有形容词。她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双手不停地拍打她妩媚动人丰满性感的屁股。一些寄生在她裤子上的细微的尘土,在她手掌的拍打下飞扬而上。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如此兴高采烈过,甚至把兴高采烈的动作弄成了习惯,因为从此后,凡遇到高兴的事,我都看见她用双手拍打屁股。
我从牛青松手里抢过存折,看见存折上沾上了几点绿色的油漆。牛青松捏过存折的手停在空中,他的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只有眼珠子转了一下,目送我和牛红梅走出家门。我和牛红梅肩并肩,在牛青松的目光照耀下朝着银行前进。我们手里捏着存折,心里感受着80年代夏天的阳光。我们觉得那一天的阳光比平时多灿烂了百分之五十,街道比平时多干净了百分之二十,树木比原来的树木长高了四分之一倍。总之,那一天,我们觉得此树木不是彼树木,此阳光不是彼阳光。总之那一天,我们心情很好。
当我们把父亲牛正国的存折从栅栏的缝隙递进去的时候,看见一对老花眼镜从柜台后面站起来。在老花眼镜的镜片后面,是一对不停滚动的眼珠和布满皱纹的额头。他的头微微一低,眼珠从镜框之上露出,像看小偷一样看着我们,说这是你们的钱?牛红梅说是的。他把存折从里面丢出来,说密码,除非你们有密码,否则这钱取不出来。他好像知道我们不知道密码似地,胸有成竹地把存折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