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遥远的相遇
勒青年团,这里还有张照片呢,你们看。他指着一排穿戴着军装的小孩,他们无一例外地戴着领结和皮带,面无表情地看向右边,身后还有无数面庞模糊的孩子,所有人的年龄都跟我们差不多。他们眼窝深陷,前排的还能看清冷淡的眼睛,后排的逐渐隐晦了,仿佛只有陷入面部的坑洞,让人怀疑空洞中是否真的存在着心灵之窗。这张照片看上去太不舒服了。尽管它并不清晰,我莫名其妙地感觉后面黑白的面容在笑,在冷漠而诡异地笑,无缘无故地笑,笑得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妈妈的爷爷没做过坏事。当年,他们不能选择,只能加入。如果我生在那时候,说不定也会出现在这张照片上呢。卢卡轻轻吐出一口气,像叹息又像是庆幸。还好妈妈的爷爷生得晚,再大一点就要扛着枪上战场了。12岁以上就要去了,我在那时候也得去的,然后就成坏人了。
你很善良,不会干坏事的。我说。
说不准。我要是生在当年的奥地利,可能就是个坏人,很坏很坏的坏人。才懂事,脑子就被人弄坏了。
还是现在好呀。米乐说。不打仗了。
卢卡妈妈家有过坏人,但他妈妈的曾祖父绝不是。卢卡告诉我们,他是**,这没错,他那帮同事没几个不是的。正是因为如此,他在战后找不到工作。没有吃的,为了让家人活下去,他离开了家,没有回来,死在某个没有人记得与发现的地方,这事是卢卡在翻照片时听外祖父讲的。卢卡很喜欢听家里人讲过去的故事。那些日子他没有经历过,但只要老人们一讲,他就感觉它们像电影似的一幕幕打在眼前。过去的事没有过去,他和它们还有一点联系。他想伸出手来抓住它们,不让它们溜走。来中国,其实也是想找一找他的亲人生活过的痕迹。踩在他们的脚印里,或许能感受到他们的灵魂。他们不只是他出生以后见到的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也不只是教堂的墓碑上刻着的名字,或是连坟墓都没有的失踪者。他们是活过的,是他的亲人,他想找到他们。
卢卡妈妈的曾祖父在南京工作,追随一位叫约翰·拉贝的先生,原先默默无闻。后来,日本人在南京城里杀人,乱杀人,见人就杀,他们和许多其他国家的人一起给难民们建了避难所,他打下手。他们没能保护所有人,但他们也保护了一些人。大家都不过是宏大历史里的一颗小小沙砾,也许能做出一些事,也许遇到一点点问题就无能为力,他这一辈子保护过中国人,保护过犹太人,也保护过自己的家人,可惜最后没能保护住自己。
卢卡说,在奥地利,他偶尔能看到一些汉字,或者吃到一点中国菜,每到那些时候,他就突然想到亲人和这个遥远国家的联系。他一定要亲眼看看。
你现在已经到了。我说。陡然觉得卢卡和我很像。我们都很喜欢拾破烂似的去捡一些碎片,想把过去的时光拼成一幅画。是的,过去的事没有过去,像日复一日穿透玻璃的阳光,仍与我们保持着联系。只是,卢卡拼了很久很久,始终在画外,而我在画里。
是呀,我已经到了。他说着,相簿也到了下一页。那是他爸爸家的相片。爸爸家的第一张照片是卢卡曾祖父的,在一个乡下小城,一个小脸脏脏的男孩恐惧而又木讷地望着镜头,手似乎是骨折了,徒劳地悬吊着,头顶着发旧的皮帽,怯生生地站在挂着冰棱的房屋下,身旁还有个拿着滑雪板的男孩,比他稍大一些,脸干净不少,在努力地微笑。那是曾祖父的哥哥。卢卡说,曾祖父的爸爸是塞尔维亚人,妈妈是捷克的犹太人,他们都没能在尘封的历史中留下一张照片,曾祖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记得不甚清楚。战争期间,他们一家人辗转流浪,在巴尔干半岛的战火中走啊走,在不再平静的地中海上飘啊飘,最后躲到了意大利的乡下。能抵达意大利的只有兄弟俩,他们被亲戚收养了。父母在流浪中和他们失去了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