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时之勇,终非长久之计。这话语意有所指,矛头直指那个被驱离的身影。
沈书怡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父亲口中的正途和实力,是汇丰银行里堆积如山的账册,是交易所里变幻莫测的数字,是工厂里轰鸣的机器和滚滚的利润。这些当然重要,是支撑这个破碎国度的筋骨。可那个叫陈铮的男人,他手臂上的弹痕呢他那句沉甸甸的实业救国呢那又是什么是父亲口中的旁门左道和逞一时之勇吗一种莫名的烦闷和迷茫悄然滋生。
晚宴终于在高潮迭起的募捐数额宣读后落下帷幕。沈书怡挽着父亲的手臂,在管家的陪同下走出汇中饭店。凉意深重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香水和雪茄气味。沈家的奥斯汀轿车早已等候在门前。
车子启动,汇入南京路依旧喧嚣的车流。沈其昌靠在柔软的后座皮椅上,闭目养神,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转声。
父亲,沈书怡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方才那位……修理发电机的先生,您认识吗
沈其昌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哼:哼,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罢了。姓陈,好像叫陈铮听说是什么同济工科肄业,后来不知跑哪里野去了,前阵子才回上海,在租界外跟人合伙弄了个小作坊,捣鼓些不入流的铁器零件。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厉,书怡,记住你的身份!沈家的女儿,不必理会这等粗鄙之人。他手臂上那疤……哼,来历不明,绝非善类。以后离这种人远点!
陈铮……沈书怡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像在确认某种印记。她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父亲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雨点砸落心头。粗鄙不入流来历不明可那双眼睛里的光,那双手上的力量,还有那道疤痕所暗示的……某种她尚不能理解的过往,都让她无法简单地认同父亲的评判。
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父亲的告诫,不再多言。然而,一个念头却如同藤蔓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缠绕不去:那个在父亲口中不入流的小作坊,究竟在捣鼓些什么那道疤痕背后的故事,又是什么
几天后,一个闷热的午后,法租界边缘一条狭窄嘈杂的弄堂深处。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煤烟、食物馊味和金属加工特有的铁腥气。沈书怡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阴丹士林布旗袍,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了头发,脸上也刻意未施脂粉。她按捺着心头莫名的悸动和一丝做贼般的紧张,循着父亲管家口中无意泄露的模糊地址,找到了那个地方。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正经的厂子,只是一个临街的、由石库门民居后间改造的简陋作坊。门脸窄小,一块斑驳的木牌斜挂在门楣上,字迹模糊难辨。紧闭的铁皮大门下方缝隙里,透出昏黄的光线和持续不断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金属敲击声——铛!铛!铛!……
声音一下下,敲在沈书怡的心上。她深吸一口气,混杂着机油和铁锈味道的空气涌入鼻腔。她绕到后巷,那里堆满了废弃的金属边角料和沾满油污的麻袋。巷子尽头,一扇蒙着厚厚灰尘的小窗半开着。
她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悄悄靠近那扇窗。透过积尘的玻璃,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吊着的、沾满油污的白炽灯提供照明。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和金属粉尘的味道。几台旧车床、铣床和钻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上面布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新的油污。几个穿着油渍麻花工装的汉子正埋头操作着机器,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往下淌。
而那个穿着旧中山装的身影——陈铮,正背对着窗户,站在一张巨大的、堆满图纸和零件的木制工作台前。他脱去了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工字背心,露出结实有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