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士(12)
显着润。耳目口鼻都很小,很匀调,可是神气很老到。这细而不润,白而微绿,娇小而又老到的神气,使人十分难猜测她的性格与脾气。她既象是很年轻,又象是很老梆,小鼻子小眼的象个未发育成熟的少女,同时撇嘴耸鼻的又象个深知世故的妇人。她的举动也是这样,动作都很快,可是又都带出不起劲的神气,快似个小孩,懒似个老人,她仿佛在生命正发展的时期而厌烦了生命,一切动作都出于不得已似的。她实在不能算难看。可就是软软的不起劲。她的衣服都是很好的材料,也很合时样,可是有点不甚齐整,似乎没心程去整理;她的领扣没有系好,露着很好看的一段细白的脖子。她不大说话,更不大爱笑。打了两三把牌,文博士才看到她笑了一回,笑得很慢很懒。一笑的时候,她露出一个短小的黑门牙来,黑亮黑亮的极光润。这个黑牙仿佛定在了文博士的心中,他想由她的相貌与服装断定她的人格,可是心中翻来覆去的只看到这个黑牙,一个黑的,黑而又光润,不但是不难看,反倒给她一些特别的娇媚,象白蝴蝶翅上的一个黑点。由这个牙,他似乎看出一点什么来,而又很渺茫不定,她既年轻又老到,既柔软又轻快,难到她还能既纯洁又有个污点,象那个黑牙似的吗?他不敢这么决定,可是又不敢完全放心,心中很乱。他想跟她谈一两句话,但是不知道叫她什么好:“杨女士”似乎很合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肯用这个称呼。“六姑娘”,他又叫不出口。
六姑娘的牌打得非常的快,非常的严,可是她似乎并没怎样注意与用心。一会儿她把肘放在桌上,好象要趴着休息一下;一会儿她低头微微闭一闭眼,象是发困,又象是不大耐烦,嫌大家打得太慢似的。
文博士觉得已经把她看够,不好意思再用眼钉着,于是又开始把精神都放在牌上去。随着看一张地上的牌,他无心的看了她一下,她正看着他呢,出着神,极注意而又懒洋洋的看着他。他与她的眼光碰到一处,她一点也不慌不忙,就那么很老到的,有主意的,还看着他;他倒先把眼挪开了。文博士觉得非常的不得劲儿。六姑娘这个老到劲儿绝不象个少女所应有的;或者她缺着点心眼,或是有什么心病?又过了一会儿,她的肘又放在桌子上,好象写字的时候那么一边思索一边写似的,她歪着点头,出神的看着他。这么楞了一会儿,忽然她一笑,极快的用手腕把牌都推倒了,她和了牌。她的肘挪开了,好去洗牌,可是她斜过身,来把脚伸到他这边来:穿着一双白缎子绣花的鞋。
打完八圈牌,文博士输了九块多钱。大家一点不客气的把钱收下了,连让一让也没有。他一共带着十块钱,把牌账还清,他的皮夹里只剩下了些名片。可是他并没十分介意这个,他一心净想把六姑娘认识清楚了。她立起来,身量并不很矮,但是显着矮,她老象得扶着什么才能立得稳,身子仿佛老蜷着一些,假若她旁边有人的话,她似乎就要倒在那个人身上,象个嫩藤蔓似的时时要找个依靠。一手扶着桌角,她歪歪着身儿立着,始终没说话。文博士告辞,杨老太太似乎已经疲倦,并没留他吃饭,虽然已到了吃饭的时候。看他把帽子戴好,六姑娘轻快而柔软的往前扭了两步,她不是走路,而是用身子与脚心往前揉,非常的轻巧,可是似乎随时可以跌下去,她把文博士送出来,到了院中,文博士客气的请她留步,她没说什么,可是眼睛非常的亮了,表示出她还得送他几步。到了二门,她扶住了门,说了句:“常来玩呀!”她的声音很小很低,可是清楚有力,语声里带出一些希冀,恳求,与真挚,使人觉出她是非常的寂寞,而真希望常有客人来玩玩。
文博士的心中乱了营。六姑娘的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地方,他知道自己不能对她一见倾心,象电影里那些恋爱故事似的。论她的打扮,虽然很合时样,可是衣服与人多少有点不相陪衬:假若她是梳着辫子,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