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贡布雷(7)
神秘莫测、至高无上的君主离开了人世,同她相比,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太渺小了。这以后,我们虽年年到贡布雷去度假,但要过好些年我们在弗朗索瓦丝的心目中才赢得我的姨妈当年享有的威望。那年秋天,我的父母忙于办手续、同公证人和佃户们交谈,很少有空外出;况且偶尔有空,天公又往往不作美,所以就常常让我独自到梅塞格利丝那边去散步。为了挡雨,我披上一件苏格兰大氅,我有意把它搭在肩上,因为我感到弗朗索瓦丝一见到苏格兰花呢上的方格子就会生气,我们无法跟她讲这样的道理,说衣裳的颜色同孝服没有关系,此外,我们对姨妈的死所表现出的悲伤,她也感到不满,因为我们没有举办大规模的丧宴,我们提到姨妈时没有用一种特别的声调,而且我甚至于有时候嘴里还哼哼歌曲。我相信,倘若有哪一本书,根据《罗兰之歌》或者圣安德烈教堂里那些浮雕的场面,提出这类服丧的观点,我会跟弗朗索瓦丝一样,认为非常动听,而且欣然同感的。但是,弗朗索瓦丝就在我的左右,于是总有一个魔鬼唆使我故意气气她,我抓住一点借口,就跟她说:姨妈死了。我之所以难过,是因为她虽然有些可笑之处,但毕竟是个好心肠的人,并不是因为她是我的姨妈;倘若她虽是我的姨妈,但我觉得她很讨厌,那么她死了我也决不会难过。——这样的话,如果出现在哪本书里,连我也会觉得大逆不道的。
如果那时弗朗索瓦丝象诗人一样,对于悲痛,对于家庭的悼念,只有一种流动不定的、模糊的意识,对我的那套理论无从对答,只是说:“我也说不清楚,”那我倒会无愧于贝斯比埃大夫的指教,通情达理地对她的自认无知,狠狠地挖苦几句,自鸣得意一番;倘若她又说:“她毕竟跟您沾亲带故,对亲友总还得尊敬才是,”那么我会耸耸肩膀,独自咕哝一句:“我真是好心到家了,跟这样信口雌黄的文盲白费口舌。”就这样,我采取一般人的狭隘观点来判断弗朗索瓦丝的优劣,扮演了那些最卑视片面思想的君子们在生活中遇到婆婆妈妈的场面时最可能扮演的角色。
那年秋天,我觉得散步特别开心,因为我总是读了好几个钟头的书之后才出去散步的。整整一上午,我坐在大厅里读书,读得感到累了,我就把苏格兰大氅往肩上一披,出门散步去。我的身子经过长时间的静止,积累了充沛的活力,需要象被撒出手的陀螺一样,在转悠中消耗积聚的能量。房舍的外墙,当松维尔的花篱,鲁森维尔森林中的树木,蒙舒凡背后的灌木丛,都受到我的雨伞或手杖的抽打,都听到我的欢快的喊叫。这些喊叫,只是一些模糊的感触,还没有在光明中找到归宿,它们等不及得到缓慢而困难的澄清,宁可找一条立即宣泄的捷径。我们对内心的感情所作的所谓的表白,其实大多不过使我们借以解脱,让我们的感受以一种模糊的形式从我们的内心释放出来,而模糊的形式根本不能使我们认识到感受的真谛。当我试图总结一下我在梅塞格利丝那边究竟有何所得,我从意外的景色或者起码引起我感奋的原因中间究竟得到多少细小的新发现时,我不禁想起那年秋天,我散步走到蒙舒凡身后那片灌木丛生的山坡附近,第一次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印象和我们习惯的表白之间有多不协调。我兴高采烈地同风雨搏斗了一个小时之后,来到了蒙舒凡池边一座瓦片覆顶的小屋前,那是凡德伊先生家的园丁放置园艺工具的小屋。太阳又重新露头,它的金色的光辉经过暴雨的洗涤,鲜亮地闪耀在天边,闪耀在枝头、小屋的墙上,以及依然湿润的瓦片和屋脊上。一只母鸡在屋脊上漫步。吹拂而过的风把生长在墙缝里的野草一片片拉平,母鸡身上的羽毛也全都竖立起来,象一簇没有感觉的、轻飘飘的东西似的,听凭来风直吹到羽毛的根部。阳光又使池水象镜子一样反照出池边的景物,小屋的屋顶在水面上形成一块桃红色的斑纹,过去我还从来不曾注意到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