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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那没问题,”他庆幸余静没有提到钱,再坦白交代一下并不困难。他高兴地说:“我准备一下好了。”
当时徐义德认为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回家一想,他又觉得问题极其复杂。余静讲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全厂群众参加,规模当然比铜匠间大的多。他记起那天晚上铜匠间的局面,确是生平头一遭。这次大会是全厂性质的,各个车间里的人都来,听见徐义德有这么大的五毒罪行,会轻轻放过徐义德吗?余静讲开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自己五毒行为少讲一点,行吗?参加铜匠间会议的人会不提出质问吗?一点不能少讲。全讲出来,工人能让自己下台吗?自己检讨深刻一些,提出保证以后不再犯五毒了,这样可以取得工人的原谅吗?有可能。他一个人蹲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坦白交代的稿子。他在寻找妙法:既要坦白交代自己五毒的罪行,又要不引起工人的愤怒,还要深刻检讨,严格保证不再重犯,以博得大家的谅解和同情。这篇稿子写了两句就扯掉,重新又写,没写两句,还不满意,又换了一张纸。扯了十多张纸以后,一直写到快深夜三点钟,才算初步定稿了。
他回到林宛芝房间里,她正发出甜蜜的轻轻的呼吸声,睡得正酣。他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推开窗户,天上繁星已经稀疏了。上海的夏夜非常寂静,叫卖五香茶叶蛋的沙哑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远方传来赶早市的车轮的转动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特别清凉。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空的星星更少了。他身上感到有点寒冷,便懒散地推上窗户,忘记拉上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阳光射在林宛芝的脸上。她起来了,发现自己和徐义德都是穿着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时候准是很晚了,给他轻轻盖上了英国制的粉红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妆台面前悄悄地梳头,不敢有一丝声音惊扰他。
徐义德起来,穿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灰咔叽布的人民装。他吃了早饭,到三位太太的房间里去转了一转,向她们告别。
林宛芝送他到二门那里,站在台阶上,说:
“早点回来。”
徐义德很早就坐在会场右面第一排,他期待这个大会早点开始,好早知道会议的情况;但又希望这个大会迟点开始,仿佛预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愿意那不祥的前途马上就在眼前出现。他的心情很矛盾,低着头,外表虽然很安详,心里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动。
余静在主席台上非常镇静。她不止一次主持过大会,但总没有今天这样的持重和老练,坐在杨健旁边,显得一切的事情极其有把握。她注视着台下的职工们,个个兴高采烈,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团结得好像一个人似的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在等待大会开始。只有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威风,低着头,不声不响。徐义德今天的神态和职工的高昂的情绪,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这对照说明历史起了伟大的变化:向来高高压在工人头上的资产阶级低下了头,而过去被压迫的工人阶级真正地站了起来,掌握了全厂的大权,领导大家对他斗争。徐义德像是罪犯一样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决。余静看到沪江纱厂的新生,她眯着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从第一排右边一直望到后面。
司仪钟珮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赵得宝走到主席台上那张铺着红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边第一排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头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感到在今天这样庄严的大会上讲话十分重要。他自从进厂以来开这样的会是头一回。他生怕遗漏了一个字,也怕台下的人听不清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嘹亮,说明“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在杨部长正确的领导